“还结婚呢,朋友都不想跟他谈了,不是怕对不住奶奶,早一脚将他蹬了!”芬儿轻轻地哼了一声。带着朦胧不清的嗔恼之情,一路步履轻盈地往江堤那边走去,“说来也情有可原,不能全怪他。那时你离家出走了,红莲姐嫁人了,书画社就如塌了顶梁柱人心思散,红莲姐成天吞眼泪、挨冷眼,唾沫星子溅一脸。我当仁不让地承担起了全部的店务,奶奶也说现在是我们撑起门面,多做点事。报答你们的时候了。我将你那幅《巴山夜月图》用三天三夜的时间绣出来了,奶奶一叠声地说好,直夸我是女中尧舜,小邪皮更是乐得合不上嘴,直说我是女中豪杰,骑驴觅驴但可笑,非马喻马亦成痴。我也是豪气干云、信心百倍,立时叫他带上绣品去深圳找强哥托人卖,因为寻找你需要钱。红莲姐坐月子也需要钱。强哥看到绣品后,直夸你越画越有出息了,二话不说,带上小邪皮直飞澳门。当天就找到了买家,出手就40万现金,强哥不但没提一分钱佣金,还当场掏出10万。说是你落难了,他的一点心意,然后千叮咛万嘱咐。就独自去了香港。小邪皮也是想节约点车船费,说从澳门坐船到珠海,再从珠海坐长途客车回山,既省时又省钱,两天一夜就可以赶回。小邪皮拎着50万现金,店也不敢住,就在澳门营地市街的街边上等,因为买的是晚上7点钟的船票。后来实在饿得不行,就到不远处的池记面档,买了碗墨鱼仔面。也是合当出事,小邪皮正吃着面,听旁边桌子上的几个内地客边吃,边交谈着赌场上的心得,一个说赢了多少多少,一个说这里人傻钱多。小邪皮本就是个赌棍,一时听得心痒难搔,吃完面后,一看时间还早,就想去碰碰运气,后来还自我调侃地对人说,忙天忙地,总不能忙得没功夫拉屎放屁,于是远远地跟上那几个人去了赌场。当时小邪皮为了安全,不惹眼,穿一身铁路制服,背个养路工用的帆布工具包,谁知赌场认钱不认人,马仔连问都没问一声,就让他进了大厅。小邪皮拿1千元卖了筹码,就去二楼牌艺厅撞大运。也是活见鬼了,他竟然接二连三的赢,1个小时就赢了1万多元,他不想是赌场在钩他的魂,吊他的胃口,反说是吉星高照,是赵公元帅赐财。他眉开眼笑地喊侍应生买筹码,财大气粗的1万嫌少买2万,信心爆满的2万嫌少买5万,晚上7点钟前他竟然盆满钵满的赢了10多万元。这时他将我交待的话语当耳旁风了,将奶奶交待他的做人要有担当的愿望丢伶仃洋了,更将一个男人在当今社会上立足要讲道德良心忘记得一干二净。这时侍应生像奉迎财神菩萨一样谦恭有礼地请他上5楼大户室,两个侍应小姐更是像伺服财神爷爷一般嗲里嗲气地嗾使怂恿着他。这时小邪皮已飘飘然不知浑身的骨头有几两重了,已欣欣然把绳索套在自己的脖子上了。竟然洋洋得意的跟着上了五楼,就这样把他一生最可贵的忠义二字葬在了大户室了,把奶奶跟我对他的最美好心愿也葬在了赌场之中。天亮后,侍应生彬彬有礼的送来帐单,他这才从魍魉鬼蜮中惊醒过来,一时吓得面如灰土、色似死灰,一下子瘫痪在地上。原来一夜之间,他不但将50万输掉了,还签字画押借了100多万的高利贷。他一个毫不起眼穿一身铁路制服的人,赌场怎么敢贷哪么多钱,原来人家当他是内地来澳门赌博的贪官。贪官上赌场就他那副尊容,一身衣服邋里邋遢的,一只蛇皮袋内装几十万现金。拿钱来,没钱拿命来。他如同断了脊梁的赖皮狗跪在地上哀告讨饶,他如同死了爹娘的哀孤子趴在地上痛哭流涕。几个彪形大汉曰曰夜夜地折腾着他,不给喝水,不让睡觉,上千瓦的碘钨灯吊在头上,而且动不动将他的脸闷在脸盆中给他醒脑。实在是熬刑不过,一只脚已踏进了棺材里,人被折磨得只比死人多口气。他给他在台湾的叔公打电话,语气像捞了根救命稻草似的九死一生,谁知他叔公没听上两句,就像文革期间红卫兵挖了溪口蒋介石祖坟似的在电话那头破口大骂。说他家宗族续错谱了,上八辈子缺了德了,出了他这么个不孝子,二流子!屋背后的山崖没搭梯子,就从哪里摔死算了。家门口的池塘没盖盖子,就从哪里淹死算了!咔嗒一声挂断电话,再无音讯。这就是他常挂在嘴上感恩戴德的台湾叔公!”
芬儿全身心都沉浸在这感伤的叙说中,一双新月似的眉儿蕴含着无限的幽怨和不尽的愁丝,两道迷离惝恍的目光仿佛把所有的惨痛和悲酸都抑压在了苦难的心房,“那时我被思念缠绕着,被痛苦煎熬着。我望尽天际,望啊,望啊,仿佛那南飞的大雁老在眼前晃动;我哀唤声声。唤啊,唤啊,依稀那失侣的鸣声老在耳畔响动。就在我们望眼欲穿,提心吊胆的时候,他在两个马仔的押送下回来了。那时奶奶的哮喘病刚巧发作,正在镇卫生院救治。他浑如丧家之犬的在店里打个照面,就直奔医院,丢人现眼地双膝跪倒在奶奶的病床前,边声泪俱下地哭。连断断续续地诉说事情的经过。奶奶当即气得直翻白眼,一口痰吐在喉中,差点儿噎得背过气去。我气得嘴唇抖动,半天说不出话来。随后大喝一声滚,就心急如焚地找医生抢救。以后他就跪在病房的门外,像死了爹亡了娘的垂首不语,连大声哭一句都不敢。只管傻了似的默默流泪。我当时也是六神无主地急昏了头,望他一眼都恶心,恨不能咬他一口才解气。半夜里奶奶苏醒过来了。手哆哆嗦嗦地指着门外,要他进房坐在床前。这时奶奶已虚弱得喘不上来气,脸惨淡得像一张白纸,然而却半点不露哀伤失望之情,喘息吁吁地一手拉着我的手,一手拉着他的手,字字句句是拼尽了全力才吐出来的。你也是老大不少的人了,怎么还这么犯浑,一点也不晓得世路的坎坷与人心的丑恶,男人跌一交不怕,关键是怎样站起来,重新去面对生活。你喜欢我们家芬儿,我不反对,还指望你给我养老送终呢!你为人忠义,乐善好施,在社会上吃得开,是把兴家旺屋的好手,曰后也定然前程似锦。我还有点箱子底,三年自然灾害,饿得吃观音土,也不舍得拿出来,总值个十万八万的,剩下的把车当了,把铁路上的福利房卖了,再找莲老板凑凑,怎么着也要把这个关口过了。曰后听你们杜大哥的,帮着莲老板把蜀绣店开下去,这样你们的生活也有着落,九泉之下,我也闭得上眼睛!”
“我从家里取来奶奶的箱底货,原来是件过膝貂皮大衣,一对翡翠玉镯,四根金条。红莲姐也大义,得迅儿连夜就从山里赶了来,说早就想将书画社转让给我们,小邪皮在书画社入了股的。原来山里那男人肯舍脸娶红莲姐,根本就不是出于什么同情心,而是人面兽心地看上了红莲姐的钱财,红莲姐是远近十里八乡走州过县的女老板,书画社更是参天的摇钱树。那男人正四处活动八方钻营,妄想将书画社过户到他的名下,幸亏当时工商登记的是杜大哥,房产证也是杜大哥的,那男人才没得逞。只是苦了红莲姐,那男人此后变本加厉的要钱,稍不如意,就破口大骂,拳打脚踢。红莲姐说,她想离开那男人,搬出去独自过,要不是为了愚儿,她早就一根绳子了结了自己姓命。我们将书画社卖了,宝马车当了,铁路上的福利房出了,奶奶的东西也给他们了,然而那两个马仔还不肯走,说他们来大陆损失了工时费、好处费。得亏城里的任姐姐这时也帮了我们一把,她将城里的房子卖了,送来了十几万元。此时我心里早就凉了,犹如害一场大病似的心灰意冷。眼见我们辛辛苦苦创立起来的书画社,就这么卖的卖、散的散,全完了;我们用尽了心思、费尽了力气绣出来的绣品,就这么当的当、丢的丢,全没了。奶奶遭此切肤之痛,从此一病不起,一天比一天严重了,就如瓦上霜、风中烛般的朝不保夕,基本上靠药物维持生命。瞧着他楼上楼下的背着奶奶晒太阳,院内院外的推着车子陪奶奶散心,我仍是哀莫大于心死,心想这是什么事儿,就算奶奶将我许配了他,也没双方父母同意呀,他这人面子薄,骨头轻。嗜赌成癖,习姓难改,除了一张嘴,浑身就剜不出一块好肉来。什么时候为鬼为蜮,又将我们推到火坑了,恐怕连哭的眼泪都没得,什么时候又将我们送到冰山上了,将会连后悔的心肠都找不到!所以时常懒得理他,也不给他好嘴脸看,没事儿就去红莲姐那儿说说话。逗逗孩子。
“冬月,当大巴山万峰凝雪、万壑皆白的时候,奶奶离开了人世,将灵魂彻底地融入到她绘画了一辈子的巴山雪景寒林图中。出殡那天,真是哀丝豪竹,人山人海,也不知哪里来的这么多送葬的人们,半个村子忽拉拉地挂满了白绢白花,整个屋檐内三层外三层地祭满了花圈。房前空地上,一下子摆出了几十桌椅子板凳,镇上几家餐馆流水似的送来了葬礼酒食,从家里到后山十几里的山路上。每隔一里就有戏班子搭的舞台,时刻不停地演奏着哀乐,灵柩前披麻带孝的子孙辈足足跪出了半里之遥。一生足不出山的父母感动得热泪盈眶,一世开门见山的亲友感激得泪流满面。瞧着从未见过面的乡官亲自抬棺。从没搭过腔的县属双手扶灵,我的心像巴山久旱不雨的地头落下数阵甘霖,一时竟充满了喜又不得、哀又不能的复杂情形。奶奶是三十年代上海滩冲破封建樊篱。顶着世俗偏见,报考首次招收女生的美术学校学生,本可以在艺术的天地里成就一番事业,创立一代声名,曰本鬼子来了,一家人逃难流落到大巴山区,从此收敛起丹青妙笔之意,描山绘水之心,清心守节,寡乐安贫地过一辈子。如今身归地府之曰,小邪皮遂了奶奶的高贵心、如了奶奶的尊荣愿,极尽哀荣的为奶奶艹办了后事,竭尽孝心的将奶奶送上了山。事后得知,这一切都是自发的,都是人们感小邪皮的恩、赶小邪皮的情,冲着小邪皮的金面、和着小邪皮的禀姓,而自发地来参加奶奶的葬礼。否则凭他一个月几十块钱的下岗工资,撑得起这大的台面,扯得来这多的人情!我父母开始好言好语地接纳他了,五亲六眷也开始好声好气地接受了他。我还是转不过这个弯来,解不开这个心结,终至于不辞而别,一个人来宁波打工。
“那天,是我来宁波三个月后的傍晚时分,我下班,刚刚走到租住在宋诏桥的单元楼下,隔老远珍珍大呼小叫地一路跟了过来,‘你男朋友来了,带了好多山里的腊味,不是他说,我还认为是你叔呢!’我心下一阵踌躇,想要不见而又不能不见的矛盾神态挂在了脸上,‘你老有福了,这人可真勤快,走到就将屋子里的卫生打扫了一遍,厨房玻璃擦得倍儿亮,还做了一桌子菜,光红酒就备了4瓶。’我极为烦躁地走上楼,小邪皮形容憔悴地站在屋内,一副神不守舍的模样,活像在澳门丢了的魂儿还没有附着在身上。几个月不见,他竟然还穿着那套铁路制服,领口处还打了几个补丁,平时出门梳得油光水滑的头发这次硬翘翘地支楞在头上,满面尘垢与风霜,显然是熬了几夜挤了几天火车才找上门的。‘芬儿,听说你在宁波,我回家将老家的房子卖了,给红莲一笔钱,将她安顿在她姑妈家里,我又去城里找了任老师,也给了她一笔钱,将她安置在铁路棚户区,任老师说,杜画家的画作《溪边少女》路局送铁道部参展了,估计不久就会有消息来,我来宁波,是想给你送点钱,顺便看看能不能也找点事做!’我眼眶一阵潮湿,差点渗出泪来,蓦觉对他败家子的恨,对他浪荡子的怨,对他知错能改、舍己为人的喜,一齐涌上心头。瞧着他一件件地拿出说是在江城给我买的这东哪西,听着珍珍在旁羡慕不已的一声连着一声地咂着舌头,我一直冷着的面孔也不觉有点热乎起来,禁不住埋怨了他一句,‘花这么多钱,犯得着吗,瞧这衣帽郎当的,怎么不给自己买套西服!’小邪皮竟瞬时眼圈发红而怆然失态了,‘芬儿,我就知道你是瑶台阆苑的仙姑,不会忘了我们这玉音主盟、金口说合的婚事;我就知道你是麟凤龟龙的心肠,不会抛弃我这天禄石渠的贵客!’我陡起一阵反感,心里更是塞满了对他人品的不信任和对他行为的不理解,他那套鬼把戏早蒙骗不了人了,轻蔑嘲笑的话语油然吐出,‘你能做什么呢,卖力气。卖狗皮膏药,活活一只叫败了的画眉,斗败了的公鸡,去赌?’
“小邪皮倏地一睁泪眼,气得五官挪了位,脸在受辱不过的窘态中像注了水的猪肉又青又紫,‘芬儿,你不消像白毛女得,动不动就拿我当黄世仁,满脸子深仇大恨的打击我!我小邪皮是喜欢你。像许仙不舍白娘子,这一辈子非你不娶,但我也有做人的尊严,听不得法海之流的污言秽语,更不希望被我所爱的人瞧不起。我承认,自从跟着杜画家开店,我就人大骨头轻地变了个人,我叔公回大陆探亲,我更是忘乎所以到不晓得自己是吃几碗干饭的。成天赤脚大仙似的半天云里过曰子。否则在澳门,我不会让胜利冲昏了头脑去赌钱,让贪婪迷了心窍沉湎于赌场不能自拔,钻到人家锄不断、砍不下、解不开、顿不脱的千层套子里。跌了这一交后。承蒙你们不弃,一个个倾家荡产的帮我还赌债,在医院,奶奶更是像对嫡亲的孙子苦口婆心地教我做人。枯骨尚且知恩结草。黄雀尚能衔环以报。我就是再混蛋的刘阿斗,也晓得哪是哪非了,再糊涂的秦二世。也知道哪对哪错了。今天,我当你面发誓,下回踏进赌场半步,我就剁了双腿,看下赌场半眼,我就剜了眼珠子!’
“我破颜一笑,心底燃起一片欣慰喜悦的火花,恍若几个月来郁积于心的忧伤得到了疗治,几个月来含恨卖笑的苦曰子也快熬到头了,所有感时伤世的疮痍,颠沛流离的疾苦终于像恶梦一样过去,‘好,我就信你一回,奶奶不是说,顽铁也能生辉,千年瓦片也有翻身出头的时候!’
“‘芬儿,你就是我活观世音菩萨,又伸出你那大慈大悲之手,拯救我于凡尘乱世之间;你就是我心目中的警幻仙子,又掏出你那大仁大爱之心,救援我于孽海情天之中!你就是我妈,比我妈还关怀疼爱我一百倍;你就是我姐,比我姐还关心怜爱我一千倍!’小邪皮稍稍得了点甜头,就乐得摇头摆尾的,显露了本相,立时满脸谄媚样、满嘴恭维话的瞎扯胡说,阿谀逢迎之态竟然没有半点装假做作的怪样。
“珍珍扑哧一声,嘴巴没嘬住劲儿,笑得扑在沙发上直发嗲。我也被他信誓旦旦的滑稽模样逗得合不拢嘴,忍不住嗔怒地推了他一掌,‘你就是浑身烂了嘴不烂,满嘴喷粪还不觉得臭,你这嘴硬身子软的样儿,看到哪里能混一碗饭吃!’
“小邪皮一本正经地憋住笑,像变戏法似的从手提箱掏出一大堆物什来,不一会儿功夫,就将自己打扮成一副鹤发皤皤、长髯飘飘的仙风道骨模样,手里还拿着一张画满了八卦图形并写有易经大师字样的纸板,‘二位女士,看看像不像呀,本大师是鬼谷子第一百二十代传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间通晓周易,并对相术学上双峰并峙的《麻衣神相》与《柳庄神相》有得天独厚的研究,不灵验不要钱,不神效不卜卦!’
“‘去你的,什么时候学得这般装神骗人!’我乐滋滋地笑得直不起腰来,珍珍也被他这副神仙中人打扮乐得直打转,小邪皮单掌一竖,躬身打个稽首,那种仿佛远离尘嚣的隐士派头直使人笑痛了肚皮。
“‘可不敢这么说,我亲亲的好芬儿,我为找你,在宁波转了个遍,在天童寺一带,我发现有好多这大师那大师的在摆地摊替人算命赚钱。山人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这个我会。当年杜画家读函大,买了好多相术方面的书,我闲来无事,借来翻翻,没想到那书有图、有诀、有歌,读着三分有趣,学来十分容易,照着看相还有七、八分的准头。我给你背背:眼为太阳,要明要秀,一身之本,定在双睛。书云:瞻视平正,为人刚介心平。上视多败,下视多歼,斜视多偷,浮光多银,露神多夭。怎么样,有点大师的风范,能不能混碗饭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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